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小说如履薄冰(石越朱翊钧)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“主子,蒋克谦来了,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。”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。朱翊钧嗯了一声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,显得很是随意。方才他才了解到,玉田伯一系,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,即便是在勋贵圈子,都不太受待见。原因无他,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。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,死的极为突然,又无子继位,按照“兄终弟及”的祖训,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,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,承继了大统。这等藩王入继之事,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。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?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,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?更简单一点来说,继任的朱厚熜,该认谁做父?有人的意见是,为了以示法统传续,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,而亲生父亲兴献王,改称皇叔父即可。就等...
“主子,蒋克谦来了,奴婢让他在殿外候着了。”
张宏在朱翊钧身旁轻轻说了句。
朱翊钧嗯了一声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他正埋着头抄录道经,显得很是随意。
方才他才了解到,玉田伯一系,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受孤立,即便是在勋贵圈子,都不太受待见。
原因无他,还是世宗皇帝埋下的根子。
当初武宗皇帝落水后,死的极为突然,又无子继位,按照“兄终弟及”的祖训,时年14岁的兴王世子朱厚熜,也就是后来的世宗嘉靖皇帝,承继了大统。
这等藩王入继之事,就牵涉到了一个敏感的问题。
以何种法统来传续大位?
是朱厚熜过继给大宗,还是小宗取代大宗而传?
更简单一点来说,继任的朱厚熜,该认谁做父?
有人的意见是,为了以示法统传续,当然是应该认孝宗皇帝做父亲,而亲生父亲兴献王,改称皇叔父即可。
就等于将兴献王惟一的儿子,朱厚熜,过继给明孝宗为子,从而正式成为明武宗的弟弟,如此“兄终弟及”以继承皇位。
持此意见者,其中就有时任首辅的杨廷和,乃至后宫那位太后。
朱厚熜当然没有同意,他非但以“遗诏以我嗣皇帝位,非皇子也”为由,坚持拒绝了内阁让他以皇子礼仪,由东安门入居文华殿的提议,宁愿在郊外接受劝进,强使内阁低头,而从大明门入,直接在奉天殿即位。
又在登基之后,不顾朝臣反对,追尊生父兴献王为兴献帝,生母为慈孝献皇后。
并将兴献帝的牌位升袝太庙,排序在明武宗之上——甚至因为太庙祭祀的灵位有限数,世宗皇帝为了给生父腾地儿,竟然把仁宗皇帝的牌位挪出了太庙。
而这场风波中所封的慈孝献皇后,就是蒋克谦祖父的姐姐,也就是姑奶奶了。
大礼议的弯弯绕绕,自然不止于宗祧承继。
其中掺杂着各方的明争暗斗,乃至当时只是因左顺门伏阙而杖毙的大小朝官,就有十余人。
形势之激烈,不可胜记。
无论如何,世宗皇帝最后虽然还是尊了孝宗为父,武宗为兄,但实际上,这一闹的结果,就是小宗夺了大宗。
大宗一脉,几乎所有的勋贵地位,都一落千丈。
可以说,以玉田伯为代表的世宗外戚,就是踩着大宗勋贵的身体做筏得以封爵。
利益冲突,又兼一步登天,难免行事放浪。
之后更有不少装逼打脸、歪嘴一笑的勋贵日常事。
因为这些林林种种的历史问题,当初玉田伯一脉降叙,推波助澜的勋贵,不在少数。
衰落之后,更是破鼓万人捶。
也难怪成国公将蒋克谦推了出来。
本就在文臣中不受待见,又被勋贵中人落井下石,处境可想而知。
正因如此,蒋克谦前面有家族富贵吊着,后面有成国公驱赶着,可以说是身不由己,除了效忠皇室,也没有别的出路了。
这自然不用朱翊钧再花费什么心思压服,态度理所当然地随意了些。
不多时,一名二十岁出头模样的年轻人,身着飞鱼服,跟在张宏身后,亦步亦趋进了殿中。
刚一进殿,就拜倒在地:“臣蒋克谦,拜见皇太子殿下。”
朱翊钧头也没抬,继续抄录着道经。
一心二用开口道:“蒋卿所来,是为何事?”
蒋克谦能著书立说,哪怕是乐理之书,当也不是蠢货。
听了这话,他立马知道,这一答,就要分定君臣。
蒋克谦头埋得极低,回话道:“臣尝闻,锦衣卫乃天子耳目。”
“如今大行皇帝既去,嗣君在朝,臣在锦衣卫任事,又值守东宫,理应前来拜见殿下。”
皇太子问的是,他为何而来,是奉了成国公的命,还是为自己而来。
他答得毫无保留,是从成国公那里得了机会,自愿来效犬马之劳。
对于蒋克谦来说,这根本没有任何需要犹豫的。
不说这本来就是成国公的意思,退一步说,哪怕成国公有多余的想法,他都会甩开成国公,牢牢傍上新君的大腿!
玉田伯一脉能否再度振兴,独系于此,他别无选择。
彼时朱希孝见他为难,一再劝他,说这位皇太子胸有城府,输诚必有厚报。
别看他当时一脸勉强的样子,实际上心中便想好,就算这皇位上坐的是头猪,他都要爬过去把马屁拍舒服了。
但凡有一根救命稻草,他都会牢牢抓住!
果然,听了这话,朱翊钧展颜一笑:“爱卿快快请起!你我既是君臣,又是表亲,私下里,就不必行跪拜大礼了。”
这话说的,似乎方才让人跪着答话的不是他一样。
至于这跪礼,明朝历代以来,可以说是立了废,废了立。
私下里或跪或站,都是凭当朝皇帝的喜好,各有为其辩经的,朝臣反正都是无可无不可。
蒋克谦松了口气,起身谦辞道:“为臣才是本分,不敢与殿下攀亲。”
按辈分,先帝与他一辈,那么皇太子得叫他表叔。
他得是失心疯了才敢在这儿攀亲戚,做君上的长辈。
朱翊钧温和宽慰道:“先朝锡赉外戚,惟你们玉田伯家为最厚。”
“纵使后辈偶有失格,也不会失了你们玉田伯府的体面。”
“往后还要靠你振作才是。”
蒋克谦大喜过望。
他连忙跪下谢恩:“臣必谨记殿下教诲,不敢坠了皇亲国戚的声名。”
两人如同干柴烈火,只是一问一答,就完成了一次政治承诺与输诚效忠。
蒋克谦如今承袭降序,再过一代,这一脉就与平民无异了。
如今能将他捞出泥沼的,只有朱翊钧。
而朱翊钧自然也是很大方的许诺了出去,你们亲戚关系近,底子好,纵然犯了点事,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要你好好干,本宫会记得玉田伯一脉的。
蒋克谦听了几乎毫不犹豫,纳头便拜。
他都火烧眉毛了,才不管什么内阁专权,司礼监二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。
蒋克谦,从来不缺赌性。
更别说这位嗣君还未登基就开始接触勋贵,俨然有武宗之相,愈发坚定了他的想法。
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:“本宫要做的事,成国公都跟你说了吧?”
他并不介意朱希忠只是试探性地入场。
在古文运动、庆历兴学之后,董仲舒被弃之如敝履。
皇帝也不再是那个天人感应、君权神授,理所应当能获得朝臣忠诚的天子了。
如今的忠诚,是需要以利益和人情作为前提的。
当然,退一步说,朱希忠既然都下注了,他还能让人跑了不成?
蒋克谦躬身答道:“微臣明白,今晨我便将人撒出去了,各大酒肆,茶楼,都动起来了。明日太阳落山前,无论市井乡野,都能传开。”
这就是锦衣卫,朝臣最为忌惮的特务机构。
朱翊钧提醒道:“可以慢些,无妨的。”
这也太快了,别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有问题,除了锦衣卫跟东厂,别的也没这能耐。
时间放宽些才行,显得水到渠成,消息有可能是自然扩散的嘛。
即便是有人起了疑心,可这稍微有些家底的朝臣,都能办到,怀疑对象多了,这水就浑了。
蒋克谦到底是年轻人,看不到这一点,急功近利,失了老成。
蒋克谦缺乏历练,天赋却不差,一经点播立马醒悟,忙告罪:“殿下指点得是,是臣鲁莽了。”
说着,不由余光瞥了一眼这位嗣君。
此前他还对朱希孝的夸赞之词不屑一顾,只以为是成国公有心向皇太子靠拢,故意造势。
如今一番奏对,才惊觉,这位皇太子的城府手腕,几乎让他忘了这位才十岁!
其言辞机锋,老成持重,俨然在他之上,几如长辈。
朱翊钧没在乎他在想什么,开口说道:“还有一事。”
蒋克谦躬身听着。
朱翊钧开口道:“锦衣卫,现在还能刺探到朝臣家里吗?”
特务政治不是不可以,只是得讲究方式方法。
蒋克谦一惊,旋即有些为难道:“殿下,锦衣卫已经不比开国之时了……”
初时的锦衣卫能够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,那是有太祖皇帝站台。
此后形势就一路急转直下——没了太祖压着,文臣凭什么还要忍受特务政治?
如今的锦衣卫,更类似于一个有刑部职能的禁军衙门。
朱翊钧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如此……那你帮我看着点几位阁臣公开的行踪。”
“还有张四维,这人给我看紧点。”
他没解释为什么,蒋克谦只需要做事。
蒋克谦低着头,眼神复杂。
门口开个包子铺蹲蹲马车的点,还是没问题的,但是……探听阁臣,这位皇太子比他预想的,更让人惊讶。
他压下心中思绪,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样答道:“殿下放心,臣回去立刻就办。”
谈完正事,蒋克谦以为自己就该告退了。
没成想皇太子提起了他意料之外的事:“蒋卿,本宫听闻,你在撰写琴谱?”
蒋克谦一愣。
自己撰写琴谱倒不是什么秘密,从他祖父开始,三代人都致力于完成此事,只是不知皇太子提起此事做什么。
皇太子意图不明,他怕言多有失,谨慎答道:“微臣不务正业,让殿下见笑了。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琴棋书画,文艺风雅之事,何谈不务正业。”
蒋克谦顿了一会,面色迟疑道:“微臣可为殿下献曲。”
朱翊钧哑然失笑。
这蒋克谦,把他当什么了。
他笑道:“不必了,倒是爱卿成书刊行之时,可否将底稿赠我?”
底稿?
蒋克谦更是不明就里,不由试探道:“臣成书还有一些时日,恐怕来不及为殿下登基贺礼……”
这揣摩之心就太过了,朱翊钧突然之间就失了兴致。
他有些意兴阑珊,略感乏味地摆了摆手:“且待成书,卿先下去罢。”
皇太子戛然而止,蒋克谦不明所以。
见上方再无动静,只得躬身行礼,心事重重地转身退了出去。
朱翊钧没再说话,静静地抄录着道经。
如今有了锦衣卫,做事就方便多了,蒋克谦本就在东宫当值,召见也方便。
就是这番奏对,反而让朱翊钧有些寂寥……
蒋克谦所著的《琴书大全》他知道,还知道其流传后世时,已有部分佚失。
明朝像这类佚散的书籍还有很多,其中就包括本朝著作的最高成就——被称为百科全书的《永乐大典》。
朱翊钧既然是穿越,难免抱着留存经典的初心,对这些佚散的书籍,心中早有一个粗略的想法。
虽未掌权,无从实施,但今日总归是适逢其会。
正是有着保留这些经典著作的想法,方才便随口提了一句。
熟料闹了个没趣。
蒋克谦一味地揣摩他的意图,多少让他有些意兴阑珊。
他自然怪不着人家这番作态,毕竟分属君臣,又是第一次见面,这反应才是正常。
朱翊钧只是突然感受到一些无人理解的孤独。
他并不是一个只为争权夺利之人,相反,他有他的追求与理想,纵然这些时日,都在揽权夺势,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,为何而争。
朱翊钧,并不愿意被权势、被帝位同化。
可他遍历身边的人。
此前的张宏,把他当作阴谋行事,争权夺势的英宗。
如今的蒋克谦,将他当作暗结勋贵,培植党羽的武宗。
这对于他而言,何尝不是一种羞辱。
若非行大事,必有大权,他又何须在这里整日钻营。
除了他自己,又有谁知道,他眼中岂是只有区区权势,心中岂是只有区区皇位。
这天下王朝三百年的魔咒,而今天下,除了他,又有谁来一试?
蒙元旧事就在眼前,若不扫除积弊,锐意改革,难道又开一次倒车?
西方文艺复兴已近尾声,这三千年华夏之文明,又岂能不进反退?
几十亿年的资源,只够文明一次发展的机会。
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从无回旋的余地。
一如这天下耕地,一旦停歇二十年,就会被地质运动,消抹一空。
从人类学会刀耕火种的那一天起,除了继续前进,就再也没有了回头路。
他天命降世,穿越而来,大明朝这舵,除了他,又有谁人能掌?
大厦将倾就在眼前,能开辟前路,应天承运者,舍他其谁!?
只可惜,世上没有人能懂他。
心腹者张宏、蒋克谦,视他如狡人;同道者高拱、张居正,视他为敌手。
朱翊钧,果真是,孤家寡人。
隆庆六年,六月初三,清晨。
……
天不见亮,高仪就从家中出发,往皇城而去。
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,边走边啃了起来。
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,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。
昨日宫里来人,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,贴补了几两碎银,让他一头雾水。
一问才知道,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。
太监原话是:“太子德音有言,先生使我受益良多,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。贵妃遂从。”
一时让他措手不及,呆立当场。
高仪跟高拱、张居正不同,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,或者说,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。
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,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。
相反,正因为如今的世道,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,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。
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,臣民视君如寇仇。
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,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,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。
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,动辄归罪于下;先帝纵情声色,懒顾朝政。
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?
但皇太子……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,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,以君父待之!
这份师生之礼,这份君父之意,恍惚间,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,忠君之心。
士大夫当知,君之视臣如手足,则臣视君如腹心啊!
可是,他又有所犹疑。
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?
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?
甚至退一步说,就算皇太子有这心,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,以权术之心待他呢?
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。
托孤辅政,君父师生,如此一段佳话,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,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,谁不心动?
胡思乱想,心情复杂,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。
今日是初三,逢三、六、九,是太子视朝的日子,不必日讲,这让高仪有些失落,同时也松了一口气。
失落不言而喻,松一口气则是因为,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。
昨日他才受人之托,擅改了日讲,此时心中着实不安。
高仪思绪不断,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。
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,虽然比早朝略晚些,却也差不离。
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,往皇城汇集。
高仪作为阁臣,有头有脸,路上遇人,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。
“阁老。”
“高阁老。”
“阁老。”
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,脸都快笑僵了,也让他止住了思绪。
“阁老,何不上轿同行?”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高仪回过头,只见一辆六抬大轿,里面一老一少,掀开轿帘,向他招呼道。
他看清脸,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,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。
哦……勋贵啊,那没事了。
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,仿佛看到空气一般,转过头去。
心中无奈,当他高仪是什么人,连勋贵也来套近乎,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?
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,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。
行至皇城的时候,高仪又被人叫住。
“子象,怎么气色不太好?”
高仪偏过脸,是张居正,跟礼部尚书吕调阳,联袂并行。
吕调阳跟着拱手:“阁老。”
高仪不敢托大,连忙回礼:“吕尚书,左揆。”
张居正是次辅,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,也就是左相的意思,以示尊敬。
回礼完,他才苦笑道:“年纪大了,昨日宫里送来鲜笋,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,吃了之后胀得难受,睡晚了些。”
吕调阳被他逗乐,捋着胡须笑道:“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,不像我,牙齿松脱,想吃都吃不了。”
高仪作为谦逊随和,跟朝官关系都不差。
张居正也开口道:“子象,正好,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,来参祥一下。”
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。
而登极仪注,就是登基时,用的礼仪,祭文,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。
三人顺势同行,张居正高仪在前,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。
高仪开口问道:“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?”
张居正答道:“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,定在初六再度劝进,皇太子接受后,于初十登极。”
高仪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国朝不宁,合当灵前继位。”
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,或者以月代年。
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,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,不过十几天,自然是灵前继位。
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,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,不由感慨道:“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,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,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。”
高仪点了点头,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,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。
要知道,先帝在时,可是总往吏部要钱,往自己小金库里塞。
他忽然想到一事,问道:“山陵之事定了吗?”
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。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,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,应该还在挑人。”
吕调阳接过话茬:“如今没定的,也就山陵之事,以及祗告祭文了。”
“高阁老专人专事,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?”
殿阁大学士,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,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,更况且,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,正适合。
高仪自无不可:“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。”
吕调阳恭维道:“就怕阁老佶屈聱牙,让皇太子背得叫苦。”
听了这话,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。
吕调阳不明所以,附和地也笑了两声。
“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,咱们早朝再议。”
高仪告罪一声,便先行一步。
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,放慢了脚步。
等高仪离去后,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:“高阁老最近,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。”
宫里赏赐鲜笋,大家都有份。
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,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,其中含义,不得不让人吃味了。
张居正摇了摇头,无奈道:“欺负老实人罢了。”
吕调阳疑惑看向他。
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,反而问起别的事:“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?”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都没找过你,怎么会找我呢?”
张居正是楚党魁首,但这楚党,却不是以地域划分,五湖四海都有,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,才冠了这个名头,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。
就像吕调阳,虽是浙江人,也被划进楚党。
与其说是楚党,不如说是新党。
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?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。
对高拱来说,他着眼更高,什么清流,楚党,晋党,浙党都一样,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,听用便可。
张居正叹了口气,声音压得极低:“元辅致仕前,得借着他的势,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,咱们之后才好做事。”
考成法,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,也是新法的根基。
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,向来阻力重重。
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,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,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。
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,已经不多了。
吕调阳好奇道:“你准备怎么做?”
张居正摆了摆手:“不知道。”
“走吧,去早朝了。”
……
今日常朝,朱翊钧很沉默。
不仅没有干涉廷议,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,弄得冯保频频偷瞄。
当然,这不是他故作深沉,他是真给累的!
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,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。
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,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,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,不得不养精蓄锐,少思少言。
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,这样欺负小孩,可别给他逮到机会。
朱翊钧养神的功夫,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。
可惜这些老油条,养气功夫一等一,丝毫看不出端倪,也不知道昨日示好,对其有没有所触动。
看来还得加大力度。
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
诸如各省春税情况,廷推布政使,勋贵刑案廷鞠等等。
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。
所谓廷推,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,由廷臣,也就是九卿、佥都御史、祭酒等官,公推二人或三人,报请两宫圈用。
而廷鞠,就是有重大狱案,譬如涉及勋贵,必须经由廷臣决议。
至于怎么推,怎么议——竟然是投人头票?
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,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,既视感很强啊。
当然,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,也是如出一辙。
他目不转睛地看耍,只觉得津津有味。
各事议完,他本以为要散朝了,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:“诸位,咱家这里还有一事。”
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:“这春税,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,先帝在时就是如此,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,着廷臣商议,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?”
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,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,其余的像太仆寺、光禄寺,乃至各个省府,也都有自己的府库。
衙门大大小小,饭还是分锅吃的。
高拱自然知道这事,他眼睛都不眨一下:“此时我略知一二,正要跟冯大珰说呢。”
“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,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‘乱命也,不奉诏’给封驳了,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。”
六科给事中,掌侍从、规谏、补阙、拾遗、稽察六部百司之事,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。
同样,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,这是礼制的一部分,光明正大。
高拱老神在在,事不关己。
冯保气急败坏,指着高拱道:“高拱!你……胆大包天!”
高拱冷声道:“冯公公,慎言。”
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,冯保胸膛剧烈起伏,拂袖而退:“我会如实禀报!”
朱翊钧旁观了全程,皱眉不已。
这高拱,得罪冯保就算了,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,实在出乎他的意料。
纵然只是贵妃令旨,理论上来说,确实可以不奉诏。
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,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,而是太后懿旨了。
高拱不经商量,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,可谓完全不留情面。
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?
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,可一旦双方撕破脸,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,那高拱除了致仕,也别无二选,这可不是宋朝。
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,到底是有什么依仗?
青史昭昭,却也不能全知,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。
但具体如何交手,就不得而知了。
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,还是有什么后手?
……
回东宫的路上,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就连张宏来迎他,都没注意。
张宏跟在他身后,走了好长一段路,他才回过神来。
“张大伴来了,怎么不唤我一声。”
张宏低眉顺眼:“主子在想事情,奴婢不敢打扰。”
朱翊钧笑了笑,对他态度很满意:“说吧,什么事?”
张宏顿了顿,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。
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:“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,说是蒋克谦求见您,不知是否要通禀?”
朱翊钧一愣。
疑惑问道:“蒋克谦?我不听曲啊,求见我作甚?”
他听过这人,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,找他干嘛?
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?
张宏噎了一下,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,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,真是奇哉怪也。
莫非……在他张宏之外,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?
这样一想,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,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,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。
张宏心中更是慑服。
他不敢继续深想,斟酌了一下,开口道:“主子,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,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,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,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。”
“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。”
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,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。
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,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。
不过这货,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,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,消磨心智的,闹了个乌龙。
感情是宗室出身,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。
他沉吟了一会,说道:“让他直接见我,不必通禀了。”
所谓是否通禀,就是私下见面,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。
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,见面方便,那也不必见光了。
毕竟,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,给人看在眼里,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。
松江府!
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。
他突然明白,今早一出门,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。
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“若是不顾朝局争权,岂不是有篡逆之心”是所指何处。
原来……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。
好一个张居正。
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,提前示威与警告。
恐怕昨夜,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,控制住了陈太后。
今日又连同着皇帝,用中旨逼迫他。
高拱拿着诏书,半晌没有言语。
既未领旨谢恩,也不说乱命不奉。
此刻,场上万籁俱寂。
都看向高拱。
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,自嘲一笑。
尊荣,呵,好一个尊荣。
上柱国,开国时常封,但,那是因元之旧,官未定也。
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。
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,严嵩便推辞说“尊无二上,上非人臣所宜称”,让世宗“大喜,允其辞”。
可以说,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,只有死人才能得封——仕途上的死人也算。
往前追溯,上一个封上柱国的,还是夏言,什么下场不言而喻。
更别说还要封爵了。
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?
当初世宗给杨廷和、蒋冕、毛纪封伯爵,三人全都坚辞不受。
为什么?对于文臣而言,爵位就是屎,踩着都嫌恶心。
避爵,才是文臣常态!
所谓,随流平进,以干略自奋,不失为名卿大夫。
但若是,顾以躁于进取,虽剖符受封,在文臣为希世之遇,而誉望因之隳损,甚亦不免削夺,名节所系,不可不重。
总而言之,爵位事小,失节事大。
退一万步说,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,受了这爵,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?
受了爵,就意味着断了仕途。
这一套封赏,就是要将他架起来,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。
可看穿简单应对难,这几乎是阳谋。
他高拱能推辞么?
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,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。
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,为了朝局吗?
如今既然事败,不仅没有追究你,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,为天下效死的机会,从还是不从?
若是不从,那此前的争权夺势,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,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。
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,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?
首辅篡逆,那就是人头滚滚,门人弟子,皆不得免。
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。
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,高拱是有所准备的。
重则身死道消,轻则驰驿归里。
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。
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,还拿身后清名、门生故旧、大明朝局来挟逼他。
果真是好狠辣的心。
高拱捏住诏书,指节发白,半晌没有动静。
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,所有人都屏气凝神。
似乎他手上捏的,不止是诏书,还是朝臣的呼吸。
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,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,那就是杀身之祸。
不止是高拱本人。
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。
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,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——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,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。
时间点滴过去。
高拱仍然立在当场,没有言语。
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。
高拱会不会接受?
不说十成,也有九成九会。
只剩一点例外,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,不顾身后清名,不顾门生故吏命运,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。
哦对,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。
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,慷慨赴死。
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,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,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。
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,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。
他正想着,高拱终于有了动静。
缓缓拜倒:“这诏书,还未票拟。”
“他人的封赏拔擢,还能事后再补票拟,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,恐怕难假他人之手。”
“陛下不妨与臣,去一趟内阁,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。”
百官面面相觑,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。
这是要负隅顽抗,还是单纯留恋不舍?
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。
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。
高拱这话是建立在,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。
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,张居正做了首辅,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,不像话。
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。
所以他人的票拟,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。
但这两道诏书,则必须把程序走完。
也即是说,高拱答应要致仕。
终究还是低头了啊。
不过,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,讨要一场奏对啊。
朱翊钧想清楚后,缓缓点了点头:“卿老成持重之言,合当如此。”
其实如今局势已定,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。
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,让高拱的党羽,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,高拱无论接不接旨,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。
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。
因为,他本就打算,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。
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。
便在这时,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:“既然如此,臣也同去内阁。”
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。
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?
他不置可否,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。
孰料,高拱只抬起头,瞥了一眼张居正,便闷闷道:“走吧,张首辅。”
说罢,便捏着诏书,兀自往内阁而去。
张居正见状,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。
朱翊钧无奈,只能任由他跟着。
朝官看着三人离去,神色莫名。
……
路上,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,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,不敢靠近。
高拱又朝张居正道:“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。”
张居正从善如流,行了一礼,便放缓了脚步,离二人稍远些。
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,看他想说什么。
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?
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,作出最后的尝试?
待张居正离远,高拱才回过头看,看向皇帝。
斟酌半晌,才缓缓开口道:“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,安乐皇帝,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
“你宁愿引狼入室,也要将我驱逐,倒是小觑了你。”
“接下来我说的话,你先记好,不懂也没关系,先记在心里。”
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。
继续说道:“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你母后,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,你也因为惧怕我,便利用他让我致仕。”
“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,但往后,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,悔不当初。”
“你且看好,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,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。”
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。
“你记住,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,可信,但不可靠。”
“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,他不惜勾结冯保,取信李氏,就是为了独揽大权,去弄他那一套新政。”
说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。
“太急了,他那一套,是虎狼之药。”
“张璁的一条鞭法,我比他更懂,决然不能通行天下,否则,对小民敲骨吸髓,只会让天下速亡。”
“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,但总能熬死他,你记住,一旦亲政,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。”
“开海,才是正途。”
“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,与外通商,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,才能重启一条鞭法。”
“开海的事,我已经做了一半,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。”
“但这事不能急,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。”
“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,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,此后必成大患。”
“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,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,逼他丁忧,等到掌控锦衣卫,再把他直接杀了,别怕风议。”
“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,但是不能掌兵权,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。”
“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,以如今的国力,再打两场大战,中枢就撑不住了。”
“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,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。”
“还有你的那些宗亲,不能再大肆封赏了,等你亲政,便找理由杀一批,把田拿回来。”
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。
从滇南,到岭表,乃至于西虏、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。
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。
他突然反应过来,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。
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,他还是把今日的帐,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。
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。
说不得还觉得自己,是像历史上一样,被三位一体架空了。
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。
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,也是微微欠身示意。
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,冷哼一声:“此人志大才疏,行事激烈,于天下必有大患。”
“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,但这拦不了皇帝,你可以多去请安,或有奇效。”
“葛守礼既然没被罢,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,切记,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。”
“还有,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,不可信,谁有吃食就围着谁。”
“朱希忠之流,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,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,哼哼。”
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。
不知道是权之将死,其言也善,还是对先帝移情,此时有所表达。
高拱话中,尽是肺腑之言。
朱翊钧听得默然。
过了好一会,高拱才说完。
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,皱眉沉声问道:“记住没有!?”
他被驱逐就在眼前,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,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,那可真是白瞎了。
高拱明白,自己近日作为,必然让皇帝愤恨,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。
但他不在乎,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,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。
他说这些肺腑之言,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。
也是眼见仕途断了,抱负再无机会施展,嘱咐一番皇帝,以期将来拨乱反正,死马当活马医罢了。
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。
看向高拱,轻声道:“定安伯,朕记住了。”
“不过……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。”
朱翊钧转身,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,微微颔首。
而后抬手,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。
众人果然停下,令行禁止。
高拱怔愣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,笑道:“定安伯这爵名,是朕亲自起的。”
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。
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,神色微变。
死死盯着皇帝,等着下文。
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,耐心解释道:“定安伯的诏书,是朕口述,由中书舍人拟旨,杀了冯保取帝印,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,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。”
他伸手,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,拿过的诏书。
一边指着诏书内容,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:“定安伯你看,这乃通海运,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。”
“乃饬边防,是朕对俺答封贡的认可。”
“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,也是一片仰慕之心。”
“桩桩件件,都是朕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,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。”
高拱魂不守舍。
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,他才回过神来。
他终于明白过来。
怔怔地看着皇帝:“竟然……是你。”
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,从未正眼瞧过。
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,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。
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,顿时让他措手不及!
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。
又出手掌请了一道,示意高拱继续前行。
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:“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,如此坦诚相待,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,自然实言,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。”
“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,生封三公勋极,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,好腾出首辅的位置。”
“至于封伯,朕更是思虑良久。”
要高拱挪屁股,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。
至于封伯,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。
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。
喃喃自语:“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,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……”
“竟没想到,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。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。”
高拱听了这话,突然自嘲一笑。
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。
否则也不会说出,十岁天子,何以治天下这话了。
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、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,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。
但如今看来,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!
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,没想到,反而成了笑话。
如果说,输在张居正手里,他有一半服气的话。
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,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。
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。
高拱突然状若癫疯,痴痴笑道:“好圣君啊,果真是好圣君,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。”
“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,庸人多嘴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臣便无事了,稍后臣便会致仕。”
说罢,一会自嘲,一会苦笑,一副失魂落魄之色。
朱翊钧瞥了他一眼,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。
不得不宽慰道:“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,朕是本欲杀你的。”
对于高拱来说,士可杀不可辱,他这表态,自然是宽慰。
高拱突地脸色一变,凛然不惧:“拱何惧一死,陛下现在也可杀我!”
朱翊钧戛然而止。
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,一言不发。
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,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:“若非我皇考嘱咐我,定要给你善终,你以为,朕凭什么留你?你又凭什么封爵?”
“真当我罢了你,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?”
高拱一愣。
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,愣是没说出口。
最后只别过头去,不再理会皇帝。
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当初,我皇考极力推崇你,说你博大精详,渊宏邃密,经纶伟业,乃是社稷名臣。”
“特意吩咐我母子,可信而用之。”
“彼时,我母妃对你有成见,默然不语。”
“皇考见状,终于吐露肺腑之言,只说当年为裕王时,你有护佑之劳,登基后,你有辅政之功,哪怕不用,也万万要善待。”
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,轻声道:“我皇考,实以亚父待你。”
“高拱,你果真问心无愧吗?”
高拱脸色涨得通红,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。
二人相顾默然。
一时没了言语。
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,长叹一声:“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。”
“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,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。”
这些话真真假假,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。
但话里说的事,却是没出入的。
他与先帝,确实情同父子。
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,怎么驳斥都没意义。
皇帝这份洞彻人心,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。
朱翊钧摇了摇头:“让徐阶归田,只是顺手为之。”
高拱一愣。
没反应过来:“顺手为之?”
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:“如果只是为了徐阶,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。”
高拱虽然已经下野,但多年习惯在这里,一听这话,便思考起来。
半晌。
他突然意识道什么,惊声道:“陛下要动南直隶!?”
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,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。
欣赏道:“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,旷日持久,总得先落子。”
高拱没品出含义来,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——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!?
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,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,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,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。
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:“陛下要什么。”
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,必不是无由。
朱翊钧转过头,看向高拱:“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,王宗沐,以及,两淮都转盐运使,王汝言。”
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。
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:“人我可以给陛下,但没用,两淮盐政水太深,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。”
朱翊钧突然一笑:“所以,还需定安伯致仕前,向朕陈情一番,举荐海瑞。”
“官职便任,佥都御史,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。”
“白圭,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,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。”
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,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。
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,高拱为人,向来这样,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,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。
张居正习以为常,他走进高拱的直房,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:“元辅这话,我可只能当没听见。”
高拱头也没抬,伏案疾书:“现在没外人,当差的几个,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。”
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,润了润嗓子:“元辅,大行皇帝这一去,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,言辞谈吐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
“依我看,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。”
他赞了一声,随意说着,语气似乎在拉家常。
高拱摇了摇头:“代有贤明,代有昏庸,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“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,就压服了内阁朝臣,而后又厘革宿弊、振兴纲纪,难道不是明君么?可之后呢?修道二十年不上朝!”
“白圭啊,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,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,再是早慧,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?”
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,张居正只能沉默。
过了良久,张居正才开口:“肃卿,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,君上终究是君上。”
高拱嗯了一声,显然没放在心上:“君上自然是君上,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,是真的好君上。”
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。
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——高拱太激进了!
换句话说,高拱不着实际,太过想当然了。
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,但他还能活多久呢?
挽天倾之后,大政与新法,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,哪怕像商鞅一样,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,他并不贪恋权势。
但高拱却不这样想,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,巴不得自今以后,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。
简直异想天开!
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,但无论如何,都不现实。
弹压一时,尚且可控,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,权柄被侵蚀的君上,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,内外对抗。
大明朝,经不起折腾了。
可惜,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,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。
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:“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?”
高拱摆了摆手:“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,这是宣大的事,我在给王崇古写信。”
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,眼神闪了一下。
面上却不露声色:“宣大的事,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?”
高拱顿了顿,又继续写道:“杨博说,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,边军又欠饷太久,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张居正惊了一下:“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?”
这可不能等闲视之。
高拱嗤笑一声:“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!”
他递过一份奏疏:“你看看吧。”
张居正起身接过,看着封皮,是一份御史巡奏。
他带着疑惑,翻开了这份奏疏。
一目十行扫了一遍,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。
他敛容道:“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,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!?”
高拱事前就看过,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,他语气中带着怒意:“非止如此,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!”
“今年正月,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。”
“蒙古人马没卖出去,就是为这事闹呢!”
张居正合上奏疏,眉头皱起。
原来如此,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,此事打了折扣,不闹才怪。
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,自然不言而喻。
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?远了不说,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!
宣府的商赋,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,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!
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!
张居正开口道:“那元辅这封信是……”
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,就没了转圜的余地。
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,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。
高拱冷哼一声:“我在问他,这般高筑墙、缓积粮,准备什么时候反。”
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,他摇了摇头:“元辅,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,贪婪无度我是信的,若说他准备反,恐怕有些言重了。”
“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。”
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,但这个出头鸟,现在还没人敢做。
高拱闻言,沉默了一会。
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:“白圭啊,这我何尝不知,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。”
“俺答封贡(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),他是立了功的,入阁都是临门一脚,我怕他晚节不保啊。”
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,私交不差。
张居正也跟着愁眉:“国事艰难啊。”
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,摆了摆手:“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,多事之秋,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。”
张居正点了点头,起身道:“正好,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,先去了。”
说罢,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。
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,面色缓缓变得严肃。
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,冷声开口道:“本阁的话,都听到了吗?”
话音刚落,他案后的屏风中,走出一道人影。
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:“该听到的,都听到了。”
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,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:“张四维,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。”
“帮我再带一句话,就说,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,我不会再信任他,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,入阁都可以!”
“否则,就在宣大给我反了,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,也要斩了他祭旗!”
毫不掩饰的怒气,让张四维打了个颤。
这话别人说,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,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,他不敢不信。
张四维伸出手,从高拱手里接过信,迟疑道:“元辅,入阁之事,杨尚书知道吗……”
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,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,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,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。
可以说,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。
下一代晋党魁首,非他莫属。
身份地位举足轻重,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。
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,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,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,确认一二。
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,王崇古的顶头上司。
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,他怕杨博心生嫌隙,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。
高拱并未正面回答,只是道:“你只管带话便是。”
他言尽于此,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,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。
张四维图穷匕见,开口道:“元辅……我晋党不比其他,或许,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?”
“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……”
他们堂堂晋党,要钱有晋商,要权有杨博,要兵有王崇古,这等实力,难道不比南直隶,湖广,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?
不讨价还价一番,才是说不过去。
高拱懒得答话,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?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,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!
若非实相权之事,千难万难,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,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。
不错,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!
如今的内阁,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。
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,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,阁臣实际上的官职,是殿阁大学士,五品而已,只为天子参谋之用。
设立以来,就没有宰相的名实。
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,继夏言、严嵩等人,一直到了高拱这里,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。
但即便如此,天子私署,五品官阶,其位份官制,仍然是先天不足,可以因人而成,却不是常例制度。
除非——实相权,真正在礼制上,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!
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,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,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!
若非如此,他何必容忍晋党、浙党之流,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。
若非如此,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,盘桓不去。
若非如此,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,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?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,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。
想到这里,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,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。
他拂袖一指:“从侧门出去。”
高拱积威日久,张四维不敢再多说,连忙止住话头。
但他却没有离开,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:“元辅,弹劾冯保的奏疏,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。”
“不过……冯保深受李氏信重,一些贪腐,隔绝内外之词,恐怕没什么用吧?”
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,投资这种事,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,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。
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,嘲弄一声。
他捻着胡须,脸上显得有些得意,开口说道:“本阁昨日受了气,要是没动作,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?”
“这不过障眼法罢了,且让他先得意几日,本阁的真正的手段,还未使出来呢。”
他从桌案下,拿出一份奏疏《新政所急五事》。
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,高拱便又收了回去。
他连忙问道:“元辅这是……”
高拱没有正面回答:“届时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本阁不出手则已,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!合我内阁、六部九卿、言官士林、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,李氏也挡不住!”
张四维不敢深究,连忙阿谀道:“元辅胸怀山川,渊图远算,是我多虑了,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。”
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。
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,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,面上却告诫道:“好了,回去多跟杨博学学,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。”
张四维再度被赶,无奈行了一礼,准备退出去。
刚退了一步,他似乎想起什么,又顿住了。
突然开口道:“元辅,张居正明哲保身,高仪首鼠两端,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。”
“今晨,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,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,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。”
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,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。
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,只怕麻烦不小。
高拱却不以为意。
他为了成事,才将内阁之位,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,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。
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,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,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、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。
真的做事,还是得依靠高仪、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。
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,真是到倒反天罡。
他摆了摆手,随意说道:“既为文臣,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?”
“再者,子象白圭二人,万事以我马首是瞻。”
“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,但……”
张四维壮起胆子,突然打断了高拱:“元辅,三思。”
高拱蹙眉看向他。
张四维见状,连忙劝道:“元辅,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?”
“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,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,就不是这么简单了。”
“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,何不为他们多想想,这也是为他二人好。”
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。
他略微思索后,终于缓缓点头。
高拱开口道:“也罢,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,张居正视山陵。”
所谓视山陵,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,修得怎么样。
历来都要阁臣领头。
一来一回,要耗些时日的功夫。
张四维松了口气,这次终于退了下去。
隆庆六年,十月。
距离改元还有两个月。
但对于普通百姓而言,御座上换没换人,其实影响不大。
稍微闭塞一点的,还会问一句,啊?老道士终于死了?
不过对于济宁州而言,百姓还算见识丰富,甚至能把这事作为谈资。
只因,此处东距府城不过六十里,距山东布政司也就三百余里。
当然,最重要的,还是此州南临会通河,又接济水,位于整段京杭大运河的末端。
永乐时期,便在此修建了南旺水利枢纽,同时设立了河道总督衙门。
可谓南北直隶水路来往的交通要道。
李诚铭跟陈胤兆甫一下船,就感受到了熙来人往的烟火气。
码头之上人来人往,有书生,有富商,也有劲装头巾、短打草鞋。
声音鼎沸,各种口音回荡。
刚下码头,就有奇怪的人靠近,想给二人兜卖什么东西,被二人身后的侍从拦开。
李诚铭没理会,只咧嘴一笑,跺了跺脚:“终于到济宁州了啊,可算是能脚踏实地了,这楼船也太晕人了。”
第一次出远门,光是来回坐船就坐得他直摇头。
每次换船,反而是难得的喘息之机。
当初皇帝许了李太后生父,国丈李伟,准行海运商会。
而李诚铭作为李伟的长子嫡孙,六月底便以历练为由,被李伟打发去探查浙江的港口,以及海商的情况——当然,只是领个头,做事还是各位掌柜。
如今转眼就三个多月过去,正好打道回京。
眼下正是途径南直隶拜访了长辈,便从淮河转道山东,准备在济宁更换船只北上。
陈胤兆倒不觉得有什么不适。
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侍从,见没东西落下,便开口道:“船是明日清晨的,走吧,咱们先去官驿歇歇。”
陈胤兆是平江伯府的世子,年岁稍长,上个月刚好二十八。
而李诚铭年岁十七,还有些跳脱。
他一边跟上,一边说道:“世兄,福建咱们不去了吗?”
要组建商会承海运,总得几个港口都勘察一遍,看看别家有多少利才是。
陈胤兆奇怪地看着他:“武清伯没跟你说吗?那边遣别人去了。”
“咱们将宁波港的见闻,还有几位掌柜的记录带回去就行了。”
他努嘴示意了一下二人的包袱,里面有此前随行掌柜,做的汇总。
李诚铭一拍脑门:“哦,想起来了。”
他很快抛诸脑后,又问道:“世兄,你觉得这生意做不做得?”
陈胤兆有些迟疑道:“我不懂商事,不过既然几位掌柜都说有大利可图,应该做不了假。”
他是平江伯府上的世子,世代富贵,比李诚铭眼界还是高一些。
嘴上说不太懂,心里却觉得大有可为。
当然,这话不能说出来,不然届时他父亲平江伯就不好跟武清伯讨价还价了。
姻亲归姻亲,要搭伙赚钱了,还是得留点余地的。
李诚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,却很是自然就信了。
两人并行,一名侍从跟在后面,一名侍从则在前面开道。
济宁州不比京城,街道有些老旧不说,常在路上能看到家禽粪便之类的东西。
李诚铭捂着鼻子,一边用手扇一边不时憋气。
济宁在太祖吴元年本为济宁府,到了十八年才降格为州。
本身规制降了,但人口却在二百年里与日俱增。
乃至于不得不在州城的基础上,又连连扩建,增添出了外城。
其中官驿也在外城。
二人一路走走看看。
不算宽阔的青石板街道一路蔓延到城门,两旁店铺林立,木制的招牌随风轻摇。
内外人流如织,车马络绎不绝。
偶尔可见几位身着官服的士绅缓步而行,身旁跟着几个挑担的仆役,显得颇为气派。
更多的,是衣着朴素的平民百姓,肩挑手提、携家带口。
李诚铭突然拉着陈胤兆的衣袖,惊奇得指着一处民居:“太祖定制,民居不得超过三间,五架。”
“此处都七间五架了!官府不管吗?”
陈胤兆外出过好些次,阅历自然要丰富些。
他看着这个记事后第一次离京的外戚世弟,耐性解释道:“定制是定制,但百姓都不遵守的时候,官府也不好办。”
朝廷严格定制,百姓普遍违制,官府部分处置,才是常态。
但这也不好在街上说,只能含糊其辞。
李诚铭没听明白,见世兄没想跟他多解释,也只能按下。
仍是好奇左右张望。
道旁喧嚣不断。
“卖扁食咯!”
“长生果!长生果!”
不断有小贩挑着东西叫卖。
“把叉了一年来,弄的是净打光的!”
“等盼子啊,让我先顿混一下。”
“死娃子回来!你个没耳性的,今天不打死你!”
三教九流都不见压低自己的声音。
李诚铭抱怨了一句:“外城真破,内城里又不是没客栈。”
陈胤兆也没办法:“那不是老头们非说什么,出门在外,住官驿放心些。”
李诚铭一行人有侍从跟着,一看就不好惹,连扒手都远远躲开,自然没人挡道。
约莫走了二里地,两人才到得官驿。
不需要二人说话,侍从便去里面办手续。
两人随便挑了个桌子坐下,点了些吃食。
驿站中除了两人这一桌外,其余七八桌都坐满了人。
见都是传信递件的差吏,还有南来北往的商人,也就没放在心上。
随口闲聊了起来。
不多时,侍从办完住店,还拿了份邸报过来。
陈胤兆一愣,接过邸报好奇道:“邸抄不是张贴公布么,怎么还能随便买了?”
邸报由通政使司发行,记载了中枢发生时事,一向是给地方文武看的。
即便有需要小吏和百姓知道,也至多再誊抄一遍,布告在官驿和城门外。
侍从说是侍从,实则是名锦衣卫,办事自然靠谱。
听了这问,立马答道:“少爷,那驿从说,是八月开始就这样了。”
“据七月的邸报说,通政使司换了主官,增加了邸报发行的刊量。”
“不过卖得也挺贵。”
说完还不露声色暗示一声报销。
一旁李诚铭连忙凑过来,好奇道:“如何,咱们离开之后,可有大事发生?”
陈胤兆一边看一边说着:“再大还能大过文臣封爵不成?”
他可还记得,离京那天,远远看着护送定安伯的仪队,是多么风光。
“哦,是有大事,七月初,大行皇帝尊谥,宜天锡之曰: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,庙号穆宗。”
这事儿出了就得收回前面的话了。
否则有心人就得问一句,怎么?先帝的事还不够臣子的大?
李诚铭咂摸了一下:“这庙号一般呐,布德执义曰穆,我还以为会再高一点。”
别看说是说布德执义,但纵览前人,实际上也就功过相当的意思。
陈胤兆摇了摇头:“是好是平,也得看今上做得如何。”
“若是在开海这事上,有所发迹,那先帝作为首倡,穆宗也就算得上好庙号了。”
皇帝许给武清伯海运之权,他虽看不懂,但总有家长能猜到一些缘故。
李诚铭点点头表示受教,追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
陈胤兆接着往下看:“七月末,刑部尚书刘自强、户部尚书张守直、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致仕。”
李诚铭又凑得近了些,有些惊讶:“九卿一下去了三个啊。”
陈胤兆继续读:“八月初,升仓场总督王国光,为户部尚书,改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,为刑部尚书。”
“升吏科给事中栗在庭为吏科都给事中,改中军都督府都督顾寰,为京营总督。”
李诚铭惊呼:“镇远侯又总督京营了?”
两年前先帝用顾寰闹得沸沸扬扬,险些上下不合,如今竟然又启用了?
二人这边越说声音越大,给隔壁桌一个老秀才打扮的人听了去。
突然插嘴叹气道:“王之诰这人尸位素餐,也能高升。”
二人眼皮一跳,看向那老秀才,只见这人两鬓斑白,显是有些年纪了。
陈胤兆接过话道:“这位长者……”
还未说完就被打断,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什么长者,我才四十出头!”
陈胤兆虽然觉得看面相不太像,却还是改了口:“这位茂才,咱们是商贾出身,没地没位的,你何故乱说话害我等?”
老秀才不服气道:“瞧你这胆小怕事的,你去南直隶听听,我们都这么说。”
李诚铭拉了拉陈胤兆,示意别理会这种人。
陈胤兆收回目光,点了点头。
吸取教训说话小声了些:“八月末,为两宫上尊号。”
“九月初,圣上开经筵,内阁议定两京一省施行考成法。”
说到这里,就把邸报给李诚铭递了过去。
如今的条件,邸报从刊行到交通,送至山东南直隶这些地方,差不多就要一个月。
四川云南这些陆路还要更久些。
二人正讨论着。
突然听到官驿传来一阵喧嚣。
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,二人也没想理会。
但喧嚣声越来越大,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大票人围观之人,还伴随有女人的哭声。
李诚铭不由好奇心被提了起来。
两人对视一眼,也围出去看热闹。
李诚铭探出个头,就看到一个膀大腰圆,花臂刺青的大汉,正在拖拽一名女子。
那女子半蹲在地上,死死扒拉着驿站外的告示牌。
哭得是梨花带雨,显得是楚楚可怜。
李诚铭身为外戚贵公子,最是见不得欺负女人的事。
也不跟陈胤兆招呼,立刻就拨开人群:“放肆!光天化日朗朗乾坤,焉敢逞凶作恶!”
话音刚落,驿站里又有一人越众而出。
来人身着绿色官服,显然是有官身。
他皱眉问道:“我是本州吏目张孟通,发生了何事?”
吏目是从九品官职,掌案牍和管辖吏员,负责处理官府内部具体公事,出现在此处,应该有驿站公务。
有官府出场,李诚铭撇了撇嘴,又退了回来。
那大汉被连连喝止,却丝毫没有收敛:“这是俺的家事,乃们休要多管闲事!”
但那被拖拽的女子却忙哭喊道:“不是不是,我不识得这人!”
张孟通大步上前,朝着大汉道:“先放开她!”
那大汉不情不愿,只不再拖拽,手仍是拉着女子胳膊。
而后出声辩解道:“我出了银子的!她今日必须跟我走!”
在外围观的李诚铭愕然,他看向陈胤兆:“地方上难道还能蓄奴不成?”
陈胤兆支支吾吾,他也不懂。
反倒是方才那老秀才也站在一旁看热闹,出声解释道:“自然是能的。”
“不过换了名目,叫成什么义子义女之类的。”
说完这句,他又笑道:“不过现下,显然是另有文章。”
二人侍从警惕看了这老秀才一眼。
陈胤兆沉吟了一下,还是见礼道:“我二人是北直隶的商贾,在下姓陈,这是我一个商会的世弟,姓李。”
他拍了拍李诚铭,简单介绍了一番。
那老秀才突然露出一丝惊讶:“巧了,我也姓李。”
李诚铭懒得客套,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驿站外的好戏。
出言问道:“李茂才,你说另有文章,是什么意思。”
老秀才故作高深:“你看着就懂了。”
只见场上还在争执。
张孟通呵斥道:“什么出了银子!本朝禁了蓄奴多少年了,你这厮眼里还有没有王法!”
那壮汉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:“什么王法!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才是王法!”
“再说,某家又不是买奴,某家给足了她继父银两做彩礼,明媒正娶,如何使不得!”
“难道她说句不认识我,就可以不顾媒妁之言了吗!”
张孟通一愣。
没意想还有这么一番缘由。
不仅是他,就连围观的众人也觉得事出有因。
多数人都为难起来。
陈胤兆恍然大悟:“难怪茂才说里面有文章。”
只有李诚铭还嘀咕道:“那也不能强抢。”
李秀才瞥了二人一眼:“虽然我也不太看得上什么媒妁之言这种东西,不过我说的有文章不是指这个。”
二人一愣。
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李秀才示意二人继续看。
只见众人都偃旗息鼓,那壮汉反而来了气势:“反倒是青天大老爷该给我做主才对!”
张孟通沉默不语,没有接话。
反而蹲下问温声问那女子:“可是你那继父将你卖了?”
那女子梨花带雨:“我父前些日子去赌场,把家中资财输了个精光,昨日便要将我与娘亲卖了,好抵债。”
说完这句,又失声痛哭起来。
话一出口,围观众人又激愤起来。
李诚铭更是破口大骂。
那壮汉昂首挺胸,怡然不惧:“什么卖这么难听,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!”
张孟通蹲在地上,一时没有了言语。
这情况确实棘手。
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这个理,明眼就知道是买卖,但一方顶着个媒妁之言,还真不好处置。
张孟通缓缓起身,看向那壮汉:“你花了多少银子。”
壮汉警惕地看着他:“大老爷要做甚?”
张孟通不理会他,又去问地上的女子。
问了个数出来,他便点了点头,面向四周,宏声道:“本官是州里的吏目,虽算不得大官,却也有九品官身。”
“本州百姓,皆是州府的子民,本官忝为州府官,妄自尊大,称一声父母官,诸位觉得可乎?”
众人不少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,齐声应和。
李诚铭也反应过来,跟陈胤兆和老秀才感慨道:“此人果真有仁心也有手腕。”
老秀才撇了撇嘴。
“张吏目自然是父母官!”
“没错!张吏目是我等父母!”
此起彼伏的应和声,给了张孟通底气。
他点了点头,又道:“既然如此,此女生父早亡,这亲事,本官替她做一回主!”
顺势拿出一个袋子,转而又看向大汉,倨傲道:“这婚事,本官不同意。”
“媒妁之礼,本官替她退了!”
说罢,他便将手中的银袋子扔了过去。
那壮汉一时怔愣,踌躇不知所措。
张孟通突然呵斥道:“既然两清还不松手!”
众人眼见这官既合了情理,又顺着了心意,不由拍手叫好。
“好!”
“好样的!”
众人一起附和躁呼,那壮汉拿着钱,数了数,确认没吃亏,只得冷哼一声,灰溜溜离开了。
接下来,就是喜闻乐见的青天大老爷与民女谢恩环节。
陈胤兆看得津津有味。
不由感慨道:“我朝果然是能人辈出,九品官吏就有这手段。”
“果然是大有文章。”
别的不说,这事换他来,还真想不到能这样处理。
只能说,这些微末小官,也有自己的章法。
一旁的老秀才看着两人连连感慨,失笑道:“我说的大有文章也不是这个!”
二人齐齐回头。
嗯?
还有说法?
李诚铭已经不耐烦了:“你这厮,休要卖关子!”
老秀才双手负背,摇头晃脑:“我也是要进京,恰好路过此地,所知不多。”
“不过我猜,方才你二人口中,要进京赴任的刑部尚书王之诰,说不得,此时就在楼上。”
李诚铭一头雾水。
陈胤兆倒是突然反应过来,惊讶道:“你是说,眼前这事,是有人故意做的戏!?”
老秀才没好气道:“这不废话?哪来这么多青天大老爷的戏码,当这是话本呢?”
“这不显然在展示,他那狗屁不通的春秋决狱吗?”
李诚铭好坏终于插上嘴:“这是在说谁设计的?那壮汉故意这样讨回彩礼钱吗?”
老秀才恨铁不成钢,懒得理他。
倒是陈胤兆忍不住问了句:“还未请教茂才大名?”
老秀才摆了摆手:“我一破落秀才,哪有什么大名,叫我李执就行了。”
出门在外,身份是自己给的,三人都默契地没说真实身份。
便在这时。
二楼果然下来一个书童模样的人。
一路小跑到驿站外,拨开人群,走到张孟通身边,客气道:“这位上官,我家老爷想见您。”
书童跟疑惑的张孟通解释了几句。
后者才勉强跟了上去。
恰好路过吃瓜三人身边。
李执突然指着陈李二人,出声道:“等等,我家二位少爷也想见见你家老爷!”